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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完美的方案会完美地失利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19-12-29 09:40:57  阅读量:6359 作者:责任编辑NO。谢兰花0258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混沌大学”(ID:hundun-university),作者梁文道,36氪经授权发布。

当我们说自己「过得很难」的时候,在说什么

一开始,混沌大学邀请我讲“2019,为什么我们这么难”这个话题,我的第一反应是:

哪一年容易过?人们觉得2019年过得格外难,当然是有道理的。

宏观层面,整个世界局势并不是太好。如果你像我一样关心环境问题,会知道联合国气候大会的结果不是太理想;讲到国家,人们都能感知到经济下行的压力;再说做企业,我自己在一家叫“看理想”的小公司工作,也感到非常困难。

我做媒体几十年,有很多和别人沟通的机会。很多年轻人跟我讲,在工作里面找不到实践理想的机会,觉得苦闷、压力很大;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则说自己追寻不到目标,压力很大……

另外一个很常见的字眼是“焦虑”。我每年大概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其他几个国家,我发现其他几个国家的人很少讲到“焦虑”这个词。而中国的普遍情况则是人人都“焦虑”,而且不忌讳表达出来。

到底在焦虑什么?我花了很长时间去仔细听,那些跟我说焦虑的人,在焦虑什么。

「我为生活所迫」

我发现,很多人都喜欢用这个表述:「我为生活所迫」。

比如说做一份我不喜欢的、常常需要「996」的工作。再比如说婚姻、孩子、居住、养老等等,我们都会说「为生活所迫」。

这个句子很有意思,有个东西在身后追赶我、逼迫我、让我喘不过气,而它居然叫「生活」?想要摆脱它,是说我们不想活了吗?如果人人都想活着,却又说被生活所迫,我们到底在讲什么?生活何时从一种我们该拥抱、享受的东西,变成了一种要逃跑、躲避的东西?这很奇怪。

我自己最有体会。我发现身边年轻的朋友们最大的问题就是 :为了维持生活,不得不去工作,而工作本身给了我们很大压力。比如说今年成为关键词的「996」。在2019年,好像每一个领域的人都在面对着996的问题。

所以,平常我们说「为生活所迫」,就是说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它根本不是生活,是谋生之计,是我用来维持生活的一个工作。所以,我们首先要把生计和生活分开。当我们活得这么累、被工作所迫的时候,就要重新思考一个问题:生活是什么?

生计跟生活不一样,是我们今天很常见的一种二分法,也能反过来说明很多人为什么心甘情愿地「996」式工作。马云在公开回应「996」争议的时候说:“我们这些能够「996」的人,应该觉得幸福。因为所有人都想成功、得到他人尊重,你不付出加倍努力,凭什么能获得它们? ”

这种表述结构是,我们都想要一些东西,所以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加倍努力工作)。

生计跟生活之间存在显著的二元对立关系,其实这种现象在人类历史上很晚才出现。大概是在工业革命之后,中国人才开始把工作和生活分成两回事,典型标志是星期六、星期天的出现。星期六、星期天这种时间节奏制度,也是工业革命的产物。

这反过来巩固了我们的一种想法——工作是很痛苦的、是我被迫的,真正的生活留在星期六、星期天。上班时生不如死,下班才可以快活。

这种想法甚至能延伸到我们的所有职业生涯中。那些自愿做「996」式工作的人在想什么?他们都在渴望提前退休,早日实现财务自由。实现财务自由之后,才开始享受人生。

这种想法把我们的生命分成了前后两半,运气好的话能前后等分。运气不好的话,你人生中真正的星期天只有一小块,前面五六天都在受罪,「为生活所迫」

这种二元时间结构,导致了一种没人逃得出去的全新社会秩序——我们逐渐开始习惯一个全新的观念: 「计划驱动型人生」。

「计划驱动型人生」的问题

这个词其实很多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都喜欢用。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就是一个计划接着一个计划,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打开手机看行程表,每一件有待完成的工作,在语言学上叫终结性活动,意思是说,你做这件事情的目标就是消灭它。

我们的人生就由无数终结性活动构成,比如考试、念书、上大学、考研、工作之后何时赚到第一桶金、何时创业……

这就碰到了一个典型的哲学家喜欢讨论的问题:欲望。欲望本身很有意思,但一旦被满足,就变得无聊。

目标达成,你不会自此就觉得人生很完美,大部分时候只是喘一口气,然后立刻开始觉得空虚、无聊。哲学史上一位以悲观著称的哲学家叔本华说:生命是一个钟摆,总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荡。要不就是痛苦,要不就是无聊。

为什么?主要是因为我们的人生是计划驱动型人生。这种规划是有问题的,因为完美的计划,通常都会完美地失败

首先想给大家看一张照片。这栋看起来很简单的房子,现在是维也纳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因为盖它的人是20世界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

为什么维特根斯坦对建筑感兴趣?因为哲学就是要搞清楚人类思考的逻辑和原则,这个逻辑和原则应该非常清晰,条理分明的像盖房子一样。

他对建筑的看法也是如此。所以,这栋房子的比例非常漂亮完整,严格遵照了他的要求。整座建筑在他对数学和逻辑几乎痴迷的状态下完成的。

在建筑史上,这栋房子也很有意义——它是一个完美失败的建筑。什么叫完美的失败?维特根斯坦中晚年的时候思考方向完全改变了,他说这个房子“不健康”。所谓的“不健康”,是说房子非常呆板,由于只在乎数字比例,没考虑过光照等各种问题,所以人们住进去是不舒服的。

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完美计划落实在现实世界之中,然后失败的现象,在生活中也很常见。

维特根斯坦有一位好朋友叫阿道夫·鲁斯,是很伟大的建筑师。但是,两个人非常不一样。维特根斯坦想把自己对建筑所有的想法都完美呈现在一个案子里,但鲁斯是一辈子都在做建筑的人。对他而言,每一个案例都有犯错的空间、有妥协的时候,他允许自己在漫长的人生里一次次去尝试。

Career和Job这两个英文词,大家都很熟悉。从词源追究,Career原来指一条平坦的道路,而Job则指一堆有待搬运的煤炭或者木材。这个词源已经很有趣的告诉我们二者之间的区别了: 工作是一堆等待我们一捆一捆去搬运的任务,而Career是一条漫长的、理论上甚至是平坦的道路。

我们现在对于工作很大的错误理解,就是我们把它看成一个接着一个的任务,而不是一条道路。

「匠人」和「志业」

早年的马克思曾经花很大的功夫去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也看到,工作应该追求一个完整的人生,而不是二元对立成生活和生计的关系。他相信,我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在工作中就能寻得的。如何理解这种美好的状态?就是今天大家很流行讲的匠人精神。

是什么?马克思说,匠是把形式赋予物质的一种形式。比如把一根木头刻成木杆,把一块石头刻成大理石雕。而匠人是什么?当然就是干这种事的人。

匠人最特别之处在于,他作出的所有东西里,都有自己的影子。我为何需要精益求精地做一个茶壶?不是因为我希望这个茶壶比我之前的茶壶更受欢迎,而是因为在做这个茶壶的过程中,我的人生完整了,我的技能和知识都在不断增长。

那么当然,如果马克思还活着,我们每个人都会追问,在公司里上班,我怎么做一个有匠人精神的程序员?于是,我想介绍另一位同样伟大的社会科学奠基人,马克思·韦伯。他在几篇重要的演讲中,都用过志业这个词(vocation)。

它的意思是,你从事一件事情越多,越能发现了自己的知识、技能、能力都在不断累积,你就越来越觉得这件事情是我天生就该做的事情。哪怕完全不信神,你都能感受到这种呼召(calling)。

如果你在做累积式的工作,今天搬了多少粉炭、煤炭,除了量的积累之外没有分别,只是更累了。但是当你在志业式的生涯里,会发现做10件事和1万件事,状态完全不同。

能力变了,对自己的认识也变了——这就叫志业,它不是职业。职业是我们一开始讲的livelihood,是你不得不干的生计。而你在做志业的时候,人生就完整了,或者正在逐步完整当中。

这两位学者,一个讲匠人,一个讲志业。本来都在讲不同的事情,但是我放在同一个背景来讲,因为两位早期的现代思想家都很早看到了现代世界的问题我们的生计和生活被割裂了。

我们在工作中绝对没兴趣、没有意义、没有感情。我的生活、生命意义,都必须在工作之外寻求完整——长期如此割裂下去,会产生什么情况?就是我一开始聊到的,你「为生活所迫」,每做完一件事情都觉得无聊。

我有一些朋友追求40岁退休,他真做到了。退休之后呢?更无聊了。这主要是因为你的人生没有志业,没有把自己活成匠人。你的生命是一连串的Jobs,没有一个Career。

我知道,对很多很年轻的朋友来讲,这些话还是有些奢侈的大话。他们会想,我在干的事情我一点都不喜欢,但是为了赚钱不得不干。该怎么办?

学佛的人很喜欢讲「活在当下」。我觉得,就算一个没有一点这种精神背景的人,也都能够理解「活在当下」的世俗意义。

今天大部分人觉得难,是因为我们的目标都不在眼前,在以后。

假设我等会要回家,把回家当成一个终结性行动,那就只希望走快一点、更高效一点。但也可以换一个角度,这段路如果我不称之为「回家」,而是「散步」呢?散步的目的就是它自己

可惜,我们中国人今天几乎都不会散步了,只会看手机和手表提醒自己走了多少步。所有人几乎都欠缺对过程的享受,吃饭是为了一件事,走路是为了一件事,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它自身之外的事情这种计划驱动型的人生,能不难吗?

你的成就不在未来,就在当下

最后,跟大家讲一个听起来很无聊的一个建议。这样一个世界有很多让我们不如意的地方,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很多事情我们改变不了,但至少能做到独善其身。而且,你就算纯粹什么都不做地发呆,又怎么样?这段纯粹的等待时间,有问题吗?

社会学家门专门研究过等待时间这件事。他们发现,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善于等待,等待变成了一种完全空白的、没有意义的时间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以消灭等待状态为前提。

但是,我们的祖先曾经对于等待这件事情是没有意见的。以前的人爱上一个人,会写信给她。比如说我在玉门关外当兵,写信回长安,这封信寄回去可能要两三个月甚至半年。

这么漫长的等待时间,苦不苦?苦,但是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今天的我们不懂的。今天,我们发一句微信说 “你爱我吗?”你三秒没回,就是不爱我。

同样的,回家路途中的等待时间,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角度来体验?能不能够不把它当成是一件空白的、折磨我的、痛苦的事情?所以最后我想说,2019年并不比2017年、2018年更难,甚至明年都可能比今年难。当很多事情我们改变不了的时候,唯有调整自己对于难的主观感受,这种主观感受决定了你到底怎么看待工作。

我相信很多人今年都遇到了困难,但是如果我们不看今年的任务如何,而是看这辈子自己在积累什么,那么今年的难就好比是一块比较困难的石头,要知道,作为一个雕刻的人,我不会永远只遇到好料。

我很讨厌别人把我当作人生导师,但不晓得为什么,学哲学的人最后总是爱讲这些东西。我不是想纯粹用一些很正能量的空话去鼓励大家,而是认真地觉得,放眼人类历史,我们今天对人生的看法、对工作的看法、对职业的看法都是有问题的。

不要被「难」困住,甚至决定未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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