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李子柒视频
抖音和快手,带火了一大批视频网红,其中有一类,主打乡村生活,格外受欢迎。他们展示农村的风土人情,田园风景,特产美食,典型代表就是抖音的李子柒、村生莫、快手的格绒卓姆等账号。他们爆火和赚得盆满钵满的背后,其实折射出的是城市化进程中,新城市人群的尴尬现状:逃不开的都市,回不去的故乡。对乡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中国血缘地缘文化
生于1980年代的蔡承志,来自湖南一个离县城30公里的山村。他记忆里,家乡是清澈的小河,金黄色的稻田,榨油弹棉花等各种小作坊。从他18岁去长沙读大学,再到深圳工作,创业,已经很少回家乡了。
他的工厂在深圳宝安,小孩在深圳出生,客户来自全球各地,他喜欢电影、书店、地铁等城市生活方式。但是,在他朋友圈,有很多转发的短视频,都与故乡有关:老家下雪了,春天来了,山上的树又绿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类似小蔡这样的城市人群并不少。中国长达上千年的农业社会文明,深入的影响中国人文化和心理的,有两个重要的因素:血缘和地缘。
血缘聚焦在人,主要是直系和旁系亲属,解决出生的问题,你姓什么?祖先是谁?和哪些人是一条血脉上?这在农业时代,是非常关键的问题。是区分自己人的核心元素。有无血缘关系,甚至能决定一个人能否在一个地方生存下去。比如《白鹿原》的鹿白两家,就是白鹿原上的大户,族长只能在这两家产生,有绝对话语权,其他的小户姓,要想在当地生存下去,就必须按他们的游戏规则来进行。
地缘是地域关系,延伸到在某些特定区域或者场合,有过共同生活,工作或学习经历的群体,比如老乡、校友、战友等,这些关系在人口出现流动时期,能够在初来乍到时,快速的集结有共同背景的人,迅速融入新环境并稳定下来。所以老乡会,校友会,成了很多人初到一个新的城市等新环境社交破冰的最有效方式。
1978年,中国城镇人口1.7亿,城市化为17.9%。截止到2011年,中国迈过了关键性的一步,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城镇化为51%。预计到2030年,整体城镇人口超过10亿人。城镇化比例超过60-70%。
换句话说,绝大部分当下城市的群体,根都在农村。不管是血缘,还是地缘上,都与农村紧密相关。现在正处在社会中坚阶层,生于1970、1980、1990后的一大批人,通过读书,工作,经商,随迁等方式,完成了从农村向城市迁移的过程。
即使这些人,身份和环境已经变化,表面上已经完全从户籍、工作、口音上完全摆脱了农村和家乡。但是心理上,不管你承认还是否认,你不能抹掉你的血缘,地缘相关因素对你深入骨髓的影响。陈晓卿在提到人的童年,“人的口味,基本上被童年的生活小习惯,会伴随人的一生,极难被彻底改变。”后续很多的生活小习惯,都是对童年的回忆。抖音上远嫁美国的“碎嘴许美达”,粉丝1000多万,和美国人结婚生子,但喜欢的食物,还是被很多人深恶痛绝的螺蛳粉。
在一线大城市里,体现最明显的就是深圳,这个改革开放才正式建立的城市,常住人口在1200-1300万,加上流动人口超过2000万,但是一到春节,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城。那些在腾讯大疆等各种大公司上班,收入不菲、衣着光鲜、喝着喜茶和手磨咖啡的Jack、Pony等白领们,会在这样一个时间段,再次回到湖南四川河南等生养他们的地方,成为狗蛋、小马等,完成一年一度的迁徙和回归仪式。
当然,随着故乡亲人的逝去,棚改等变化,回去的频率越来越低。很多人在法律上社会身份上,已经完成了城市人转化的过程。但是心理的迭代需要至少2-3代才能完成,现在在城市出生长大的00后,10后,他们基本上彻底上割断了地缘的关联。
2019年春节深圳南山中心区街景
中国人历来讲究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在记录中国乡村变化的《崖边报告》里,阎海军的大伯阎林,从1949年入伍,打仗,转业,在城里安置了多套房产,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贫瘠的老家养老,并嘱咐子女,死后要安葬在老家。
但对于,已经进城的中国人来说,在当下城镇化加剧,棚改汹涌,老家拆迁,教育医疗工作资源集中在核心城市的前提下,很多人只能对故乡和农村精神向往,严格传统意义上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对于乡村生活,“虽不能至,然心向往。”而想李子柒、村上莫等那些美好的乡村视频,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寄托之一。
城市呆不下,故乡回不去
村生莫视频的评论是各种羡慕
中国是一个数千年的农业国家,中国人的乡土情结深入人心。但城市化在全球都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加拿大学者道格桑德斯在《落脚城市》里提到 ,不管是亚洲,欧洲,非洲,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一直在发生,过去200年到现在一直如此。包括城市化程度已经非常高的日本和美国。
但是欧美城市化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种有意思的现象,就是逆城市化。
1970年代,欧美城市化到一定阶段之后,人口增多、交通拥挤、环境污染等城市病越来越严重,城市人群开始厌恶都市的嘈杂拥挤的生活,向往宁静的乡村生活。于是富人首先往郊区或者农村流动。然后是中等收入阶层。人口迁移的方向发生了倒转,大城市人口数量减少。
针对这种现象,美国地理学者布赖恩·J·L·贝里,提出了逆城市化的概念。
在中国,目前城市化还没有完全完成,但是城市人群,已经面临着城市交通拥挤、环境污染、人情冷漠、食材无味等问题,向往着蓝天白云、诗和远方、慢节奏和尊严。
2018年,有自媒体账号策划了逃离北上广深的选题,火爆一时,都市人的心理可见一斑。
但是,逃离赖以为生的都市,想想是可以的,但如果真的实施,大多数都以悲剧收场。“逃离北京去云南:一场注定失败的骗局。”“那些逃离北上广深的年轻人,又逃回来了。”核心资源都集中在一二线城市,小地方的教育医疗资源匮乏,工作配套缺失,人际关系复杂等现实问题,让这些追求诗和远方的白领们,不管内心如何向往乡村。也只能乖乖的留在或回到了城市。
有学历有相对稳定收入的白领如此,对于绝大多数进城的农民工来说,中国的本科普及率现在是4%左右,对于大多数进城务工人群来说,他们可能没有学历,没有人脉,更多是从事基层的工作。他们需要迈过更多坎。
其中户口就是一道无形的墙。在一线城市里,且不说户口门槛最高的北京,即使在入户最方便的深圳,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些门槛也不低。深圳采用的是积分入户,学历,社保,房子,公益等等,整体加起来,达到标准,就可以入户。但是很多底层的民众,因为学历,收入的问题,远远达不到入户标准,这直接影响了他们下一代的发展。他们的后代被固定在和他们同样的基层。
李小芳(化名),一个做餐饮的湖南人,来深圳超过10年,经营着湘菜小餐馆,现在开了两家店子,请了5个全职工人,2个临时工,一年营收流水超过300万。但是因为夫妻两个人没有深圳户籍,正在读幼儿园的小孩,可能无法入读公立小学和初中。
深圳是一个中小学教育资源特别紧张的城市,全市初中毕业生,只有50%能进入公立高中。如果小芳的孩子没有深户,考高中,录取分数线比本地户籍考生要多出20-40分。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在深圳长大的外地学生,直接选择了放弃,去读职业技校,而不是高中。但这也代表着,他们在这个高学历密集的大城市里,竞争力上可能要低很多。
小芳没有学历,没有买房,没有交社保,所以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积分达不到入户标准,于是交了5万块,去考一个面点师的职业资格证,然后用这个资格证来提升积分,这个资格证在实际工作中没有一点帮助。这花去了他们夫妻一年利润的15%还要多。
城市呆不下,老家回不去故乡,要么被拆迁,棚改,老房子没了,上楼了,或者已经荒废。
他们一方面认为自己是深圳人,但另一方面,别人问到他们时,他们总是强调自己的祖籍,我是湖南四川江西等地人。
约翰·契弗的《沃普萧纪事》,就记录了美国城市化进程中个人的孤独感,主人公之一的贝特西从乡村来到城市,特别孤独,想认识新朋友,却屡屡失败。相对于城市文明的距离感,乡村文明熏陶出来的群体,更缺少安全感和社交能力。
不夸张的说,抖音快手里的乡村视频,给了这些城市人群心理慰藉,其实他们并不会回去。因为回去意味着失业和更加贫穷,留在城市,可能还有机会。
农村真的那么美好吗?
在很多人印象里,农村都是李子柒视频里展示的那样,田园风光,岁月静好、酒茶诗食,但真实的农村,离人们幻想恐怕要差很远,连李子柒在接受专访时也说:“真实的农村,并没有(视频里)这么好看。”
很多从乡村出来的人,为何如此思念那个曾经医疗,教育,基础建设落后的家乡呢?这其实和人类大脑的机制有关系。
2017年,美国斯克利普斯研究所的神经科学家戴维斯,发现了主动遗忘的机制。确认了一种主动遗忘的机制,称为“本质性遗忘”。大脑内部的遗忘细胞可以分解记忆。大脑会保留那些它们认为重要的部分,而擦除那些非必要记忆的部分。
这种选择性遗忘机制,在大多数人进城后体现很明显。正是因为对家乡渴望和思念,会不断强化家乡中美好的部分,而自动选择遗忘贫穷,落后,困苦的部分。我们会刻意遗忘那些曾经生活经历中那些苦难的部分,农村的贫困,愚昧,卫生,医疗和教育资源缺乏,为了一只母鸡或者一亩三分地,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死去活来;但是这些在大多数人进城后,随着城市化的加剧,都逐渐淡忘了,我们记得的是草长莺飞,小桥流水,原生态的食材,夜不闭户的淳朴。
知乎上关于大学生养虾被哄抢的评论
2019年,有则很火的新闻,是湖南大学生回家乡创业养虾,结果被村里的人哄抢,濒临破产。这件事引发了很多有农村里的生活经历的人,都说出了自己农村里的生活中那些荒唐甚至惨不忍睹的事情。类似的新闻其实并不在少数,刚熟的西瓜被踩烂,侧翻的货车被洗劫等等,尽管现在的乡村,基础建设和法治,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但是和北上广深的发展,观念意识比起来,还是被折叠的两个世界。
《崖边报告》提到进城的人对乡村的记忆时说:“人的一生,最深刻的记忆来自于童年,离开童年生长的地方,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还驻守在故乡。对于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有关童年 的回味,总是丰富多彩,绚烂多姿的。所有由乡村向城市迁徙并落脚城市的人都会有淡淡的乡愁,都会有幽幽的乡恋。”
也许我们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想象中的美好故乡。
魏晋时期的陶渊明,可以当成逃离都市的鼻祖,在《归园田居》里,表达出了当下无数都市人的心声:“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但隐居后的陶渊明,依然有好友江州刺史王弘、始安太守颜延之等达官贵人,照顾衣食起居。作为城市人里的一员,面临着各种真实的生活,我们只能心神往之,但却无法达之。